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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門圣骨——陜西扶風法門寺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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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門圣骨——陜西扶風法門寺游記
一、瘋狂
你是否能想像出這樣一種場景：成千上萬的人們衣著光鮮的涌上街頭，匍匐在用鮮花、錦綢、金玉、珍珠鋪成的道路的兩側(cè)，焚香誦經(jīng)，磕頭不止。遠處，一支由幾萬名裝備精良的兵士組成的護衛(wèi)儀仗緩緩而來。隊伍的正中央是一尊制作精美的黃金寶剎。在震天的鼓樂聲中，寶剎越行越近。人群突然騷動了起來，不知是誰發(fā)出了第一聲嘶喊，仿佛陰悶的夏夜里突然劃過的一道閃電，跟著，不計其數(shù)的人膝行著爬向?qū)殑x，一雙雙揮舞的手在喧囂的哭喊聲中盡力向它伸去。道路一下子變得狹窄了許多。寶剎幾乎是踩著人們的頭頂上被抬過去的。這時，走在護送隊伍外圍的一名士兵顯然因為群情激昂而忘記了自己的職責，他拔出佩刀，奮力斬斷了自己的左臂，然后右手高舉著斷臂，雙膝跪地，一步一步爬向了寶剎。他的行為提醒了周圍狂熱的民眾，許多人在效仿中砍斷自己的肢體，只為了能一觸寶剎。無數(shù)的人將自己畢生的積蓄，累世的家產(chǎn)通通捐獻了出來，心甘情愿。也有人焚頂斷指，割肉見骨，以示虔誠。隨著事態(tài)的發(fā)展，更為聳人聽聞的事情開始出現(xiàn)了：一個老嫗當街將一壺水銀灌入了自己女兒的口中，用一條鮮活的生命充做貢獻……
這已經(jīng)不再是幾個人的瘋狂了，這是一種國家的瘋狂，全民的瘋狂，是一種來源于統(tǒng)治者，自上而下席卷整個社會的瘋狂。整個國家在這種瘋狂的強刺激下透支著自己的健康與活力，發(fā)出了不可抑制的劇烈顫抖。而這種顫抖正是一個帝國機能行將衰竭的最先預(yù)兆。
穿過歷史厚重的迷霧，一方泛著淡黃色光芒的人指骨映入了我們的眼簾，它就是那場瘋狂的肇端——大名鼎鼎的法門寺佛指舍利。
二、沉思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圣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云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guān)馬不前。知汝遠來應(yīng)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身為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韓愈以一首《左遷至藍關(guān)示侄孫湘》訴說了自己在面對這場瘋狂時心中無盡的悲涼與無奈。在完全沒有勝算的情況下，他的《諫佛骨表》與其說是一聲悲天憫人的吶喊，倒不如說是一場頭腦發(fā)熱的殉道儀式更為恰當。而且他的聲音太微弱，微弱到連他自己都開始懷疑是否是自己搞錯了。還不到一年時間，緩過神兒來的他又急匆匆的寫了一份深刻的檢討書——《謝上表》，從此再也不敢做與佛骨對著干的事情了。憑此，他的政治生命在不久后得以延續(xù)，但他的聲譽也因此被打了一個巨大的折扣。
歷史的前進受制于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規(guī)律。從小的政治課本里都是這么教的。但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卻常常不顧政治經(jīng)濟學(xué)的講義而肆意妄為，歷史的腳步也就因此而常常被深一腳淺一腳的引入歧途。
在中國，這個問題表現(xiàn)的尤為明顯。所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皇帝這個職業(yè)代表著天地倫理，代表著尊卑有序，代表著禮制綱常。所以，皇帝的意志可以替代了全體臣民的意志，皇帝的興趣愛好可以決定整個國家的大政方針。因此，在中國的歷史上，億萬蒼生的命運走向往往取決于某個人一瞬間的心血來潮，甚至一場關(guān)乎國家前途的戰(zhàn)爭可能僅僅源于一次毫無必要的炫耀。對于普通百姓而言，這種看似荒唐的現(xiàn)象事實上真實的就像是一種賭博。
李唐一代，國人普遍信佛，皇帝亦不能免。作為社會的一種麻醉劑，宗教，尤其是佛教，在中國的歷史上確實發(fā)揮過積極的作用，并附帶促進了哲學(xué)、文學(xué)、美術(shù)、音樂等多門學(xué)科的發(fā)展，甚至還有推動了對于化學(xué)、天文等一些自然學(xué)科的研究，在中國這個以文取仕的國度里，宗教幾乎成了理工學(xué)科唯一的棲息地和自由思想最后的避難所。
因此，如果皇帝僅僅只是出于個人愛好而信奉宗教，并且仍能夠?qū)遥瑢Π傩眨踔聊桥聝H僅只是對自己的子孫后代，抱有兢兢業(yè)業(yè)的心態(tài)的話，原也無可厚非，至多便是修幾個寺院，捐幾缸香油而已。可是一旦皇帝對宗教失去了應(yīng)有的理智，那么由他所代表的整個國家距離精神崩潰的時間也就不遠了。由于宗教本身不僅不創(chuàng)造社會財富，反而需要消耗大量的社會財富，占有大量的生產(chǎn)資料和勞動力。如果宗教皇權(quán)與政治扯上了勾，它便會利用政治無限的擴大自己的影響，擴張自己的勢力，從而侵占大量的社會資源，淘空作為整個國家根基的經(jīng)濟基礎(chǔ)。所以，一旦發(fā)生此類情況，宗教便會迅速從社會的麻醉劑變成為整個國家的毒品。
三、舍利
法門寺地處陜西省扶風縣，從西安玉祥門外的長途車站上車，經(jīng)高速公路，一個小時左右就可到達。
汽車在飛速中向西前進。兩側(cè)飛馳而過的，是一望無垠的麥田，遠處若隱若現(xiàn)的，是終南山千年不化的積雪，腳下顛簸起伏的，是千年前那條鋪滿了黃金與絲綢的道路。
一到法門寺，顧不上看菩薩與羅漢，也顧不上看雕梁與畫棟，徑直奔向塔下，去一睹那個流傳了三千年的傳說。
法門寺的真身舍利塔通高47米，系1988年仿原明代真身舍利塔建造而成的。地宮的入口就在塔的正南面，接納著洶涌的人流。進入地道，狹小的空間里，幾百人激動的心跳在石壁上奏出巨大的共鳴。一千年前，我們虔誠的祖先正是懷著類似的激動來到這里，他們的心跳聲至今清晰可聞。
一步一步走下臺階，才發(fā)現(xiàn)當年的地宮已被封閉，只留下了一扇小窗戶供人一窺，要看佛指舍利必須繼續(xù)向下，去新的地宮里。
新地宮建造的十分寬敞整潔，墻上粉飾著佛經(jīng)里的各種故事，天花板上是數(shù)以萬計的佛祖的浮雕。但幾乎沒有人愿意為此稍作停留，甚至連同靈骨一起出土的晶瑩碧透的影骨們也無法更多的吸引人們的目光。人頭攢動處，大名鼎鼎的釋迦牟尼真身舍利正在接受著眾人的膜拜。
紅燭與聚燈的光輝交織在一起，輕柔的籠著佛指舍利，泛起橘黃色的光暈，神圣、莊嚴、肅穆。佛指舍利，這個全世界億萬佛教徒心目中至高無上的圣物，正在以最平凡的姿態(tài)，接受著來自世界各個角落人們的瞻仰與朝覲。經(jīng)歷了千年孤寂之后，它的面前，仍是跳動的火燭，跪拜的朝圣者，仍是悠揚的梵音，虔誠的誦佛聲。但是永遠不會再有斷指焚身的荒唐，也永遠不會再有“投諸水火”的厄運了。
佛指舍利真的靈驗嗎？宣傳欄里有照片為證，那升騰而起的佛光和亦真亦幻的佛影，被制作成大幅照片，玄之又玄的向世人講述著一個個發(fā)生在人類肉眼之外的傳奇故事。據(jù)專家考證，照片均系一次成像，沒有經(jīng)過后期制作。
那么，在它孤寂的一千年里，是否也有類似奇跡發(fā)生過呢！如果那些照片確實是真的，那么我完全相信，這樣的奇跡曾經(jīng)孤獨的在過去的千年中多次上演：在仿佛已停滯不前的時間的某一刻，在冰冷刺骨、漆黑如墨的高塔之下，在早已無從辨別東西南北的地宮深處，突然劃出一道五彩的光暈，穿過時間與空間的封鎖，穿過自然與心靈的禁閉，輕柔的灑在陰暗潮濕的石壁上，用世人無緣目睹的過程，用世人無法理解的方式，感受著塵世間的大慈大悲。
四、圣境
法門寺博物館就建在法門寺西側(cè)，原來是法門寺的西院。博物館于1989年11月動工興建，次年6月10日竣工，11月9日向海內(nèi)外開放。從破土動工到使用歷時一年，堪稱陜西建筑史上的“深圳速度”。
博物館里陳列著從法門寺地宮里出土的各種文物，包括著名的迎真身銀金花雙輪十二環(huán)錫杖，大唐盛世的絲綢珍品，制作精美的地宮四重石門，石刻的護法金剛，唐朝六次奉迎佛骨所用的各種金銀琉璃器皿，包裹舍利用的寶函，已失傳千年，被稱為“千峰翠色”的秘瓷，世間僅見的十三枚玳瑁開元通寶……一切的一切，都在向世人述說著一段千年前繁盛的歷史，一個人類用自己的汗水和智慧編織的神話，一首用夢想和憧憬唱就的史詩。
博物館的唐密曼荼羅展廳里有一個按原樣1:1復(fù)制的唐代地宮，游客可以詳細的了解當年佛指舍利出土前地宮里的景象。而紛繁復(fù)雜的唐密曼荼羅又把人們引向了一個神秘莫測的神佛世界。在那里，人類的想象力與創(chuàng)造力被發(fā)揮到了極至，佛指舍利也因此被付予了最大的尊嚴與權(quán)威。
釋迦牟尼是佛祖，是神，是佛教世界里無所不能、至高無上的領(lǐng)導(dǎo)者。人類稱頌他，贊美他，把一切獲取歸功于他。但喬達摩·悉答多（釋迦牟尼的原名）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凡夫俗子。他創(chuàng)建了一種宗教，創(chuàng)立了一門哲學(xué)，卻無法創(chuàng)作出如此絢爛多彩，嚴絲合縫的佛教文化，更無法創(chuàng)造出這些美侖美奐的藝術(shù)珍品。是人類自己為我們的歷史寫下了如此美好的詩篇，是人類自己在對美好詩篇的幻想中推動了歷史的前進。人類在膜拜中將自己奉獻給了神佛，同時也在不知不覺中讓自己超越了神佛。
五、賢人
這是一個所有為法門寺驚嘆的人都應(yīng)當記住的名字：良卿法師，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法門寺主持。1966年，一群狂熱的紅衛(wèi)兵沖進了法門寺，妄圖搗毀佛塔下秘藏了千年的地宮，危急地刻，良卿法師舍生取義，將自己的血肉之軀化為了一柄擋在佛塔與毀滅者之間的熊熊火矩。這柄火矩，點燃的，是人類為追求真理與理想不畏犧牲的崇高品質(zhì)，迸發(fā)出的，是人類誓死保衛(wèi)正義與安寧的巨大力量，驅(qū)散的，是阻礙文明前進與發(fā)展的層層黑暗，照亮的，是人類仍將矢志不渝走下去的通向遙遠未來的路。
朱子橋，國民黨下野將軍，時任華北慈善會會長。1937年出資維修法門寺。1938年春，維修人員在施工過程中無意發(fā)現(xiàn)了地宮后室。考慮到時局動蕩，朱將軍沒有貿(mào)然擾動地宮，而是將地宮重新封存，并忠誠的保守了這個秘密。歷史證明，正是他這一顧全大局的舉動，保護了這一世界性的文化瑰寶。
西蜀居士，一位為法門寺英勇獻身的明代無名壯士。今天的游客仍可以在法門寺博物館里看到一塊石碑，上面刻著這樣一首詩：“法門寺，成住壞，空中忽起癡僧債。百尺鐵鎖穿肩筋，欲與如來增氣概。增氣概，爾毋苦，好待當年許玄度。”這里講敘的就是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明朝隆慶年間，法門寺原有的唐代木制佛塔因年久失修而崩塌。為保護地宮，重建佛塔，這位西蜀居士將鐵鏈穿入肩胛，打上死結(jié)，沿街化緣乞討，用生命為法門寺佛塔的重生換來了第一滴鮮血。
還有千千萬萬為法門寺貢獻出自己綿薄之力的人們，他們都應(yīng)當為歷史所牢牢銘記，也同樣應(yīng)當為我們今天的人們所深深景仰，無論我們是否擁有相同的信仰。
其實，人類的信仰或有不同，但人類為追求信仰而奮勇獻身的精神和品質(zhì)卻是一致的，而這種精神和品質(zhì)，也正是推動人類歷史不斷前進的根本動力。
終于2004年6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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