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2004年2月2日 20點25分 地點:陜西延安寶塔賓館318室 人員:康玉巖、馬盛德、胡晶瑩、李端 李增恒,藝名“六六旦”,1928年生,綏德縣就艽園鄉蒲家洼村人。十二歲學跳秧歌,因學藝時年齡較小,家中排行老李,以后在秧歌的表演中他扮演的“包頭”(女角,又稱“旦角”)扮相俊美、舞姿婀娜,特別是他的“跌軟腰” 、跑“圓場步”等動作輕盈、飄逸,被群眾譽為“水上漂”,當地百姓叫他為 “六六旦”。從此,“六六旦”這個藝名聞名整個陜北,并成為全國著名的民間藝人。1988年,“六六旦”藝人曾隨榆林民間藝術團出訪法國、瑞士、俄羅斯等國,受到國際友人的普遍贊譽。盡管今天我們見到的“六六旦”現已年過花甲,但仍能惟妙惟肖地塑造出陜北妙齡少女天真可愛的動人形象。
(以下李增恒簡稱李) 問:您對您藝術的傳承問題是怎么看的? 李:后繼無人。我覺得我學這個藝術不是要給個人留下什么,而是要把它留給國家。我現在拿著國家的工資,如果不能把這個藝術留給國家我覺得很慚愧。我現在還能跳、還能說,雖說不能再像二三十年以前那樣,但還是能比劃兩下的。 問:我第一次看您跳“踢場子”的時候還是1984年。當年,也就是20年以前您還是風采依舊。 李:(笑)那時候我是56歲。 問:您的這種藝術如果傳不下來那真是一種遺憾啊。后繼無人,這在民間藝術傳承上的確是一個問題。 李:我不愿意讓別人覺得我拿著國家的工資是白拿的,我非常希望把我的藝術留給后人、留給國家。 問:現在在陜西像您這樣跳“踢場子”的民間藝人還有誰? 李:怎么說呢,崔家灣的賀聚義(音)跳的“踢場子”的風格與我們的不一樣,它比我年輕,現在也就60歲。還有像我們蘆家灣也有人在跳。 問:那年輕一代的現在跳得有模有樣的有嗎? 李:有,但有時候去指導他們的時候又有所顧忌,怕他們說,“你跳得好,我們可跳不成你那樣!比绾文蒙、翻扇,這些娃娃有時候理解不了,所以風格他們就掌握不了。 問:您是幾歲開始跳“踢場子”的? 李:49歲。啟蒙老師叫嚴文斌(音),他是榆林地區的,原來擔任過綏德縣的村支書,跟我同歲。 問:那你再跟他學之前有基礎嗎? 李:1947年我們村里來了個要飯的,他會唱,當時沒有鼓和镲,就用臉盆、石頭、瓦塊敲著唱。他家離我們村5里地,叫林新槐(音),綏德林家街村人,常來要飯。林新槐的爺爺當年是個地主,到他這輩就窮困潦倒了。我21歲那年正月,有一次看到村里人都在圍觀,我就去看,那時我第一次與他跳。 問:二人場子的唱詞您會嗎? 李:我嗓子不好,主要是跳。那時候好多人都愿意教我,說我跳得好、有悟性。后來我們村又來了一位老師,跳得非常好。林新槐雖然跳得好,但他不務正業,人們不愿跟他打交道,所以我以后就跟著這位新老師跳了。 問:那您一直是跳“旦角”了? 李:對對對。因為嚴文斌就是跳“旦角”的。他教我的時候已經50多歲了,跳起來還是很利索!吧恰币檬谴唷,以前社會比較封建,看“踢場子”的觀眾都要用線把男女分開,男的不能到女的這邊,女的也不能到男的這邊。觀眾都要分開,更別說演員了。演員都是男的扮女的,跳的時候誰也不能看誰,都是聽著鼓點,他跳他的我跳我的。老一輩藝人就跟我們說,互相瞅的、互相看的都是不正經的。好比說誰哪兒錯了、一下笑起來了,就會有人說,“不要笑,否則觀眾會罵的”。 1955年,歌舞團有個叫劉燕平(音)的來選拔節目,選上我們了,讓我們去綏德禮堂演出。哎呀,我長到27歲還沒見過禮堂,也沒有去過綏德。那天晚上,我演的時候,無意中一轉身笑了一下,這時劉燕平上來問我說,“你以前怎么不笑啊”?我說,“我不敢啊”,他說,“你笑得很好啊,比如說對方看你了、瞅你了,你也要看他嘛,也要笑嘛,以后你就笑”。就從那個時候我開始笑了,之后觀眾都反映,效果非常好。 問:李老師,您是49年學的“踢場子”,您知不知道在這之前有沒有“踢場子”,有的話又是什么樣呢? 李:有。他們就是戴個草帽圈子,跳的和我們不一樣,他們動作笨。他們教給我們動作后我們再自己改。他們沒有像我們的扛肩子等動作,他們男的就帶一個胡子,女的不管老少都打扮成十五李歲的娃娃一樣,頭上再綁一個綢子、戴一朵紙花,沒什么講究,就為了好看,穿的是兩扇扇裙。1955年以前就是這些打扮。自從那次在綏德演出后服裝才變了。 問:1955年第一次民間文藝會演毛主席看過么? 李:毛主席看了,當時就在天橋中直禮堂那兒演的。再給毛主席演之前,我們有一個全國民間文藝會演的選拔賽,我那時候不知道選拔賽是個啥,只覺得與往常不一樣。服裝穿上后再檢查好幾遍,還專門請了化妝師;弥笠粰z查,怎么一個眉高一個眉低啊,就趕緊洗了再化,光化妝就化了三次。演的時候也要很小心,不敢把扇子、綢子丟了,就把綢子綁在手指上。那時候沒有扎頭發用的皮筋,就從褲帶上扯下一綹線來,用他綁綢子、綁扇子,這就掉不了了?傊瑸榱瞬坏舻谰撸覀兏魅硕枷氡M了辦法。 現在主席看節目都是在正面座著,那時候毛主席他們就坐在旁邊的觀眾席上。 問:其實這是主席對演員的照顧和愛護啊,因為很多演員在臺上一看到主席就激動得演不了了。 李:評委在演出之前給我們提意見了,一是不許我們看觀眾,所以我到現在為止還是不敢看觀眾席,不管哪個領導,我都不看;二是“生角”不讓戴胡子了,說戴上胡子就看不出到底是父子還是夫妻了,所以第二天的演出我們的胡子也就摘掉了,我的眼睛就只隨著道具轉。那他們原先為什么戴胡子呢,是因為他們“生角”沒有動作,戴上胡子后可以一撩、一掀,不戴胡子就干巴巴的不好看,戴胡子就是為了遮丑。 問:是否以摘胡子為契機,“生角”的動作就開始有所發展和創新了吧。 李:對對對。從裝飾的改革帶動了舞蹈形式的創新。女子頭上的裝飾也改變了。頭上就扎羊肚子手絹,再扎英花,改成穿筒裙,有四五米長。轉起來就會很大、很好看。其實在民間大家不穿裙子,不用說裙子,連妝都不化,就拿過年貼對聯的紅紙涂腮紅、涂嘴唇。自從1955年那次匯演之后,我們也從綏德弄了一些化妝品,也開始化妝了。那次演出時,正趕上我父母合葬,但因為演出,沒能回家戴孝。 問:1955年在西安的那場演出是否是“踢場子”由廣場藝術第一次登上舞臺? 李:對。在廣場跳的時候,四面都是觀眾,上舞臺之后只有一面有觀眾,我那時27歲,個頭也小,一上臺就懵了,哪是前哪是后都分不清了。我們村的一個老爺爺在演之前跑來跟我說,“你要好好演啊,你是咱們村第一個出來演‘踢場子’的人啊”?墒堑任已萃曛笏麉s問別人說,“怎么李××沒演啊”,(笑)他居然沒認出我來。 問:這么多年您跳“踢場子”就沒有間斷過吧。 李:(沉吟)也有過間斷。文革時間斷過7年,紅衛兵不讓我跳。 問:那在這7年間您都做過么呢? 李:勞動、種地。1955年后我加入了合作社。 問:文革那幾年人家不讓你跳,你當時是什么心情啊? 李:哎呀,想跳但又不敢跳,紅衛兵鬧得厲害,形勢不同嘛。有一次我們一個叫做葛冠壯(音)的縣長就提出來要看我的二人場子,我就說我不想跳,他問我為什么,我說,“我那個二人場子扭扭捏捏、女里女氣,不好”,縣長說,“你就跳吧”?晌姨曛,他又打起官腔批評我,我就痛哭流涕,別人安慰我說,“縣長不是批評你,是批評秧歌”,我說,“這個秧歌就是我的”。這之后我就不跳了。我對我的“踢場子”沒信心了。再恢復跳已經是77、78年了,那年西安開了一個“秧歌研討會”,底下坐著的都是陜西文藝界的同志,他們都一起喊口號說讓我跳,可我就是沒心情跳,感覺兩個胳膊甩不起來。大家為我為什么,我說,“我一跳‘踢場子’”就想起那個葛冠壯,但在底下的李開芳、馮玉英的一再要求下,我就甩開跳了,思想這才得到了解放。到現在我還是一腿疼就跳秧歌,跳起來就什么病也沒有了。 問:國外您去過么? 李:去過法國、瑞士、香港、蘇聯,是應人家邀請隨藝術團去的。 問:在國外演出反響如何。 李:很受歡迎。雖然我聽不懂外語,但他們打的手勢我能看懂,都沖我翹大拇指。1981年,有一個澳大利亞人十分想看我的演出,他從北京打聽到西安,從西安打聽到延安。可我那時在榆林,就沒能見上面。后來那個澳大利亞人大聽到我會在1982年到北京演出,就在北京等了我3個月,最終看到了我的演出。那天我正在化妝,他由團里的領導和賀專員的陪同下到后臺來找我。見面后他問我,“你什么時候學的,老師是誰?”我一一作答,可是由于急著上臺演出,妝還沒有化好,所以匆匆說了幾句就結束了談話。 問:最近幾年出去演出過嗎? 李:沒有。退休了嘛,退到了榆林民間藝術團。 問:您在退休之前的職稱是什么呢? 李:我評了三級演員,并且現在拿著900多元的退休金。其實給我200我也不嫌少,我圖的不是錢,圖的是能把這個藝術傳下來,能有個接班的就行了。等我去世以后,人們還能說起這就是李××的“踢場子”我就知足了。 問:現在您有沒有如意的接班人呢? 李:說起來大家都想學,可是一真學起來又沒有那么大的勁頭。唉,我覺得我拿這個錢如果不好好干,等于上騙了國家、下騙了老百姓。我55歲的時候把我錄用為國家公務員,我很興奮,決心要好好干。 在1982年,策劃成立這個民間藝術團的時候,文化部藝術局的萬專員和榆林地區的賀專員以及榆林文化局的尚局長三人來征求我的意見,問我,“你覺得榆林地區成立民間藝術團好還是不好?”我說,“成立也好,不成立也好。為什么呢,因為成立了藝術團民間藝術就可以保留下來了,不成立呢,民間藝術也許就會消亡。但成立也有成立的弊端,歌舞團是個賠錢的單位,這樣就得靠國家養活,給國家增加負擔。”然后領導又問我,“如果成立民間藝術團,你愿不愿意加入啊?”我說,“我愿意也不愿意,為什么呢,我之所以愿意,是因為加入了藝術團我的藝術就可以保留下來,說不愿意,是因為我進了民間藝術團的話就不能再給家里創造經濟條件了!边@時榆林地區的萬專員就跟賀專員說,“你們把李老師當作藝術團的人,給他發工資,但還讓他呆在農村,如果有演出,你們再把他請來!本瓦@樣,榆林民間藝術團就成立了,我也參加了進來。 問:實際上民間藝術團成立以后人們只要一聽說有“六六旦”的演出,票馬上就定完了,所以李老師還是沒有太多的時間給家里做點貢獻。 您為村里人跳“踢場子”和在舞臺上為觀眾跳“踢場子”有什么不同嗎? 李:有不同。在廣場上跳,場地大,你跳細膩了不好看,而且因為四面全是觀眾,他們也看不清。你要放開了放大了去做,盡量夸張、活潑。在舞臺上呢,只有一面有觀眾,那就要做得細膩、規范、標準,這樣觀眾才覺得有看頭,而且舞臺有空間限制,你不能把動作做得過大,要控制好。我在廣場上跳,一般能跳40分鐘左右,并且還有拜東、西、南、北、中五方的規矩。其實拜五方的動作大都是重復的,但觀眾還是十分愿意看。在舞臺上就只能跳10分鐘,甚至是5分鐘,一開始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跳,動作還沒跳完呢就該結束了,火候還沒到、我還沒來得及發揮呢(笑),我只好每個動作做一點、做一下。現在這兩個場地的轉換我已經很適應了,我通常把在廣場上的一些過于粗獷的動作改得柔美細膩些放到舞臺上,并且我還會吸收其他舞種的動作進來,例如花鼓燈的“碎抖肩”、戲曲中小旦的步伐等等。觀眾們看了雖說好,卻不一定能看出其中的奧妙。 李開芳有一次問我,“李老師,你這個動作是新的嗎?”我說,“我是吸收了戲曲青衣里頭甩袖的動作,并且還吸收了青衣的步伐,我把青衣的步伐和踢場子原來的步伐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新的走法。”我為什么要改呢,原來的“踢場子”的步伐沒有起法兒、沒有變化、過于死板,經過改動之后,看起來比原來就俏多了。 我改了動作,卻出現了一個問題。以前,二人場子的動作大多沒有名字,北京舞蹈學院讓我去給學生們教課,學生們就問我,“李老師,這個動作叫什么名字?”我說,“哎呀,我還不知道呢,等我回去問問比我年長的藝人們,看他們是怎么稱呼的!焙髞砦覇柲切├纤嚾,可他們也不知道叫什么,就只知道“二起腳”、“三腳步”。他們說,從前鬧秧歌就是隨心所欲地跳,沒人給他們取什么名字。于是我到了藝術團以后就試著一一給它們取了名字,什么“盤頭掃地”、“翹門檻”、“跳三步”、“扶英花”、“摘金環”、“鳳凰單展翅”等等。就此我還征求了團里領導的意見,他們都說好,可我還是不放心,不知道這么取合不合適。我就自己出路費、買上罐頭餅干,去綏德拜訪幾位老藝人,征求他們的意見。我把這些名字一說,大家都覺得很好,唯獨有一個“翹門檻”,他們說原本這個動作就叫做“翹門檻”,十分巧。有了名字就好教了,也利于傳承。 問:實際上您已經把它規范了。那除了上身和步伐的改革,您對二人場子還有其他的創新嗎? 李:原本這個二人場子就單是圍著場子轉,沒有更多的變化。我根據自己的理解,為了更好地豐富它的表現力,我設計了“面對面”、“背對背”、“側身”的造型。我還在裙子上進行了改革。從前是筒裙,我把它改成下擺很大的裙子,這樣演員轉圈跪地后,就會在地上形成一個大的蓮花形,中間還有氣泡,人像坐在蓮花上一樣,十分好看。這些改革都是在藝術實踐中摸索出來的。
(完)
整理 李端 |